“我们民族历史上最富戏剧性的辩论之一”——赫尔佐克舌战汤因比「三」｜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我们民族历史上最富戏剧性的辩论之一”

——赫尔佐克舌战汤因比「三」

第

3

则

- 余响与反思 -

1964年7月，辩论后的第三年，以色列《晚报》就大屠杀的根源、大屠杀与人道主义的关系等内容向汤因比等四人提出了两个问题。汤因比在他的回答中指出：纳粹主义与人道主义是西方文明中的善恶两极，两者间水火不相容，始终在拼搏之中，但两者都在西方文明中有深深的根源。纳粹主义发生于德国只是一种偶然，它也完全可能发生于英国和别的什么地方。因此，人类的所有文明，包括犹太文明，都必须警惕纳粹主义势力的抬头。

在被问到对汤因比这一答复的评估时，赫尔佐克认为汤因比的立场较三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他把纳粹主义看成人类文明的恶之极，而不再将其混同于普通的屠杀罪行；他承认纳粹主义深藏于西方文明的根部，需要每一种文明都对此加以警惕，而不再把以色列单独拿出来说事。“汤因比早说这些话，我们也就没必要辩论了。”

作为一代历史学大师，汤因比在辩论失利后并未恼羞成怒，而是积极反思自己理论上的过失并加以修正，可以说是充分展现了大学者应有的风范。他在辩论开场时表态说：“拳击手们开打前会相互鞠躬致敬，教授和外交官们也理应如此。”看来并非一句空话。

汤因比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生活在60年以后的后人对此只能深表羡慕。对于深陷21世纪20年代观点极端化、帽子棍子满天飞、“取消主义”等网暴行为成为家常便饭的文化泥淖里的人们来说，汤因比与赫尔佐克辩论中所体现出来的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据理力争的缜密逻辑思维、唯真理是从的思考态度都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品。赫尔佐克认为汤因比反犹，汤因比认为赫尔佐克所代表的国家与纳粹无异，但在整场辩论中你看不到双方有一个字纠缠立场问题，更没有相互谩骂的恶劣行径，有的只是对事实的陈述和分析，对逻辑的推导和判断，以及彼此之间触手可及的善意。

在这场辩论中，赫尔佐克占了上风，但这并不有损于汤因比学问大家的地位和名望。赫尔佐克有两个天然优势：首先，建立和维护一个体系比在体系中找出毛病加以批评要困难得多。汤因比试图在全人类28种文明的数千年历史的全图中勾勒出文明发展和框架和规律，以一人之力承担如此浩大的工程，疏漏错谬在所难免，被人找出弱点也是正常的。其次，发表过几百万字著作的学者和没什么发表记录的人辩论，前者在明处，后者在暗处。赫尔佐克可以把大使工作置于一旁，花费几天时间去读汤因比的著作，找出问题来；汤因比则即使想拿出这几天时间来，也没功课可做。

汤因比这样的学者，不可能不知道他自己的这两大劣势。他敢顶风出场辩论，自信是原因之一，但其中未必没有不耻下问，由此改进自己的理论和思想的打算。对于位高权重的人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有人敢出言不逊，而恰恰是没人敢挑战自己。无论如何有智慧的人，没人批评就好像赶夜路没了路灯，即使走到悬崖边面临绝境也没法知道。晚年的汤因比不缺赞美者，但他仍用开放平等的态度面对自己的批评者，并愿意就正确的批评意见改进自己的理论，这才是他真正非凡的地方。

赫尔佐克在辩论中的表现无疑可圈可点。作为一名学术等级差出十万八千里的史学门外汉，他找出了汤因比理论中的漏洞，坚定而清晰地表达了自己观点和分析，并使一代史学大师折服，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名声和赞誉。以色列前总统佩雷斯就称这场辩论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最有戏剧性的辩论之一”。这场辩论至今仍为犹太学者们津津乐道，不断被引用，得到称赞，应该说是实至名归的。

赫尔佐克的另一个出色之处，是他在辩论的过程中，始终牢记自己的外交官身份，不惹是非，也不辱使命。

首先，他将自己的私人身份与大使的官方身份明确区分开来。他在辩论一开始就明确表示自己是以私人而非大使身份参加这场辩论。尽管人们仍然会记住他的大使头衔，但严格划分公私界线依然体现他的外交素养。外交官当然可以有业余时间，可以参加工作之外的会议、访谈、以及这样的辩论。但要明白，这样的辩论，涉及到大量复杂问题，包括大量现场即时反应，如果公私不分，每句话都代表以色列官方立场，则无疑会引发大量的不必要的麻烦和误解。

其次，即使表明了自己的私人身份，赫尔佐克仍未忘记自己“外交是在外边为国家交朋友”的使命。尽管反犹主义是犹太人深恶痛绝的邪恶思想，用纳粹比附以色列国是严重侮辱大屠杀幸存者的行为，但赫尔佐克在辩论中不甩脸色、不怒气冲冲、不让任何情绪化的表述破坏自己冷静的理性分析，对汤因比始终彬彬有礼，尊敬有加，且不忘热情友善地邀请汤因比访问以色列。最后不仅成功地驳倒了汤因比的理论，而且成功地将其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可以说是外交官辩论的典范。

辩论是人类常见的社会活动之一，然而值得参与的辩论并不多。你在生活中、社交媒体上见到的绝大多数辩论并没有参与的价值。值得参与的辩论需要辩论者遵循以下三条守则：

1、讨论事实而不是立场动机。对于那些顶着各种主义标签，搞“诛心”的人，比如某些在以巴问题上不是讨论事实，而是纠缠“支持以色列的都是些什么人”这类无聊话题的人，无论他是哪个名校毕业的，讲的都是一钱不值的垃圾，对这种人要掩鼻而过，远远躲开，免得沾上臭气。

2、尊重逻辑而不是依靠煽情。在讨论中，凡是试图激发你的情绪而非理性的言论，包括嘲讽、谩骂、吹捧、挑动仇恨等等，均属于煽情行为。记住赫尔佐克给汤因比访问以色列的邀请是在辩论结束后发出的，如果是在辩论中间发出，则有煽情的嫌疑。

3、不讲歪理，也就是不去讲那些违背公理常识的东西。比如，阴谋论者往往拿出一大堆“事实”和“逻辑”，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一小撮人用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控制了世界或者其中的某一部分”是一个背离常识的假设。这种从根基上就错得离谱的论点，是完全没有讨论价值的。

凡是不符合以上三条标准的辩论，都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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